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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我在上海主持“新中国画大展”时邀请了林海钟,他是参展画家中最年轻的一个。2002年,我在南京参观他的个人作品展,发觉他在很多方面让我眼前一亮。我和朋友谈论当代中国画坛的状况时说过,林海钟是新一批山水画家的代表,在当下这种喧哗、浮夸的风气中,林海钟能够以如止三纯粹的面貌出现,算是一个奇迹。
当人们在论述当代画坛的多元化和多样性存在时,常常会忽略一点:画家在追求“现代性”和“当代性”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沾染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现代性”和“当代性”的焦虑症。这种焦虑症表现为对“创新”的盲目遵从,而使自己融化在潮流的大合唱之中。毫无疑问,“创新”是艺术的生命。但是,“创新”若与跟风气随大流划等号,就完全失去了其内核。换句话说,“创新”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保守”的立场反而成就了“创新”的目的,综观艺术史的发展、演变,这样的事例是举不胜举的。这里,我特别指出。我曾经许多次谈到,对于“保守”这一提法,常常被人们滥用。“保守”是一种立场,而非成就之尺度,我看到很多以“保守”自居的人,即无才分,又无进取心,他们的“保守”只保着守着无知二字。林海钟得以获取令人瞩目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的“保守”立场,在一片“创新”的呼喊和纷扰中,他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悄悄完成了坚固的积累。这种积累是非同小可的,与他的同代人相比较,所占的优势已经非常明显。
大家知道,安迪·沃霍作为美国当代艺术大师,开创了并推动了风靡全球的波谱艺术,而他本人,却深陷在古典艺术的趣味里。安迪成名之后,所用的家具什物之类皆为18世纪以前的东西,这说明,趣味与创造性有时并无直接联系。林海钟在当今风气下强调一种逆向性,意在表达他自己的立场,而他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古典情结只是姿态,姿态是不代表实质的。我想说,即使林海钟的古典情结已将他彻底覆盖,但就其创作实践看,两者的联系也不是绝对的。甚至相反,林海钟现在的一些作品,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力求摆脱前人的痕迹,以达到一种个人的纯粹。林海钟力推宋代诸家,这一点正与我的趣味相投。许多年前,我读到张大千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自宋代以后的中国绘画史,表征着一段文化精神衰落的历史。张是尊崇宋代的,林海钟也是宋画的追慕者。但是我认为,任何时代都是不可复制和拷贝的。范宽、倪云林、董其昌、八大山人等等,他们的生态背景决定了他们的作品面貌。正如我很喜欢引用马克思这句话:离开实践背景的实践毫无意义。我从报纸上常看到某某农民花费十几年时间造了一架飞机,或者造了一个几个世纪前就有过的东西,除了自得其乐外,还有没有别的意义?
对于文化的看法—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切忌做静态观察和研究。文化是一个动态过程,因为失去动态过程,任何文化都是死亡的。一些文化学研究者把科学定性为发现,把艺术定性为创造,是依据它们的存在的实质。科学永远是进化的发展的,而艺术则不可能做到后浪推前浪。毕加索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艺术不是发展,只是演变。西方当代艺术比古希腊先进?现在的中国画超越了宋元明清?结论是不言自明的。
拿画家的言说和画家的作品比较,后者是更重要的凭据。这不仅是意愿和实践之间的错位,也是事物本身的复杂性。我注意到,林海钟作品的特色与他本人的认识之间有一座隐现的桥梁,它时而退隐,时而突出,在貌似矛盾的存在里,显示了他的特有的天赋。可以说,在“知”和“行”的关系上,林海钟处理得令人信服,在他这个年龄是难得一见的。
一个朋友仔细看过林海钟的画后对我说,林的作品经得住仔细品味,很耐看,并且越看越喜欢。是的,这是所有好作品共同的品质。我想附带指出,在当代画坛,好作品与有意义的作品不是一回事,我曾经专门撰写了这方面的文章,以求大家重视。好作品是依据常规审美趣味的延续和传承,在完整性和完美性上做功夫,并达到了一定的深度或高度,诸如黄宾虹、齐白石等;有意义的作品则是破除性的,以破除作为开创的前提,在审美趣味上做了与常规不符甚至反常规的举动,最典型的要数林风眠。请注意,这里所指的常规和破除皆为中国的特殊国情,用库恩的范式理论来解释,便是“常规”和“革命”的平衡关系,而这种关系必须与产生它的背景相联系。
林海钟的画好和耐看,是因为他在我们这样的时代,在展示他那高人一筹的传统画法的同时,也展示他的个人感悟—对艺术和对生活本身,这是让人羡慕的。攫取一些古人的余唾并不难,难的是将自己的现实感悟不露痕迹地渗透进去。
袁玫论诗时列出四点:才、力、识、胆。这方面,诗人和画家是完全相通的。维系一个画家的高度,需要多种多样的素质,缺了哪一块都会造成最终的坍塌。有人说,林海钟属于“拟古派”,实际上这正是古今许多文人知识分子惯用的特殊策略。“拟古”是表象,以“拟古”求得发挥空间,从唐朝韩愈一直到清末的康有为,均是如此。拟古也好,现代也好,都不是实质,实质是如何选择自身的位置。我曾经深为博尔赫斯那句咒语般的话所震动:一个写作者只能写你能写的,而不能写你想写的。同样,一个画家只能画你能画的,而不能画你想画的。谁不想成为范宽、倪云林、董其昌和八大山人?谁不想画出他们笔下那些画?所以我认为,林海钟给自己选择的位置是非常合适的,才分、学识和勤奋以一个上佳方式结合起来,奠定了他今天的成就。
林海钟很少画高山峻岭,他钟爱画那园林、枯树和水泊,他通过自己比较特别的“造境”,展示大方的有力量的画卷,并力求气息清新,排除污浊。从近一段时间的情景看,浙江画家在画法上有类似之处,构图、造型、用笔和气息,都有着相互感染,例如林海钟的身后就有许多小林海钟。以丹纳的古典理论,艺术家都是某个“家族”的成员,没有一个艺术家会不受其他“家族”成员的影响,乏域特征也是风格特征之一。近年来浙江画家以颇有气势的阵容亮相于中国画坛,是有其根源的。自陆俨少之后,一批画家成长和成熟起来,林海钟作为后起之秀,后劲十足,潜力极大,显示出“家族”群落中必然产生标志性人这一规律。现在,我已避免谈论中国画的前途和出路,原因很简单,我以为只有实践才能给我们答案。另外,我还想说,中国画在今天和未来的前景,已被它自身的可能性所决定了,它是多元中的一元,要推动它迈向未来,是画家的天职。
林海钟的画飘逸、清新、富有活力,而他又是通过为人熟知的方式来完成的,这就涉及到传统技法的有效运用,或者说,传统技法如何在实际创作中的生效问题。
林海钟的技法—我指的是他在运用传统方式来表达现实感悟的整体现力,是颇为深入和丰富的,无论在用笔、线条、造型、布局和韵味上,都有独到之处。但是,毕竟他还年轻,仍在积累和调整阶段,个人面貌尚未固定,这是他留给我们期待的余地。如前所说,由于林海钟选择的创作路子与风气和潮流相悖,因此也就具有很强的挑战性。是的,象他这样保持纯粹个人性的画家是难得的,而他的选择本身便是一种自我约束的戒律。他如何凸现自己在中国画实践中的作用,以及做了何种准备去攀登顶峰,都有待于时间的检验,我希望他在时间的延续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李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