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0-06-12 02:14:08
大凡涉笔成趣的画家,都是才子型的画家,范扬就是。 年青时画工笔人物,大场面,现实题材,一画就能全国获奖。 后突然转向山水,从黄宾虹晚年某些极烂漫的笔墨中,悟出“率真之谓道”,于是得大解脱,发展出一套极恣肆、极纵情、极漫漶的笔墨,画山画水画树画草,但得其淹润华滋,而不辨其玄黄牝牡。又于此烂漫恣肆之笔墨山水间,以极细之高古游丝描,勾勒几间山亭瓦舍,几个仙佛人物,人物之五官表情、衣褶裙裾,无不工细入微,与环境之墨渖漫漶,形成鲜明的语言对比。这种语言上的大对比,粗看似不和谐。细品之,妙处生焉。这两种笔墨,表象地看,是占据笔墨的两端,一是粗服乱头,不修边幅;一是精微谨细,华贵典雅。其实骨子里头是相通的,都是魏晋风度。范扬粗服乱头的笔墨有文人气,而无村野气、江湖气;范扬精微谨细的笔墨有贵族气,而无工匠气、市井气。他笔下两套笔墨嵌置在一幅画中,相得益彰,更显魏晋名士之简率通脱的风神气质。 明清以降文人笔墨讲风骨,范扬笔墨远溯汉魏两晋六朝,讲风神。他行笔,笔笔飞动,挟风裹雨,如飘风中的雨丝,亦如集矢,凌空而下,有速度、力度,还有方向感,所以有势,而且顾盼有情。他用墨,干湿浓淡,相与生发映照,墨色之互破,相机生变,神化莫测。尤其用水之饱和,几达极限,以水驱墨,以水生津,以水生情。笔、墨、水在范扬画中的活性,把中国画,尤其是写意水墨画的材料所固有的“活力内涵”(美国20世纪美学家、符号学家苏珊·朗格的术语),发掘、发挥到一个很高的水准,人们喜爱范扬的画,除了题材、形象,其实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这种笔、墨、水所表现的材料“活力内涵”。这种“活力内涵”有它们的精神指向,那就是指向潇洒通脱、率性而为、自在自由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在魏晋名士徜徉山水挥麈谈玄的生活中表现最为突出,一直为中国文人所向往,范扬用他的画,从题材和语言两个方面,为我们当下再现了这种久违的风神。如果没有范扬特有的笔墨,仅仅凭着画几个林下的仙佛罗汉,是不能让观众风神远出,如在魏晋的。范扬的画,在视觉上给人强烈印象的,首先是其颜色。他的画是写意画,而且是水墨写意画,但他的颜色却是重彩的。他用色之大胆和富有创意,是前无古人的。他的画看上去满壁丹青,绚丽至极,细数起来,也不过大红、石绿、花青、赭石、土黄几个颜色。这几个颜色他都以平涂法单独使用,成片成块的敷彩,不掺墨,务必达到每种颜色最高的明度和纯度。这种敷彩法是很古老的东方画法,干净、明快、鲜亮、艳丽。大红与石绿是明度和纯度最高的互补色,花青和赭石是略带点灰度的互补色,而土黄是一个对谁都适中的过渡色。这五个颜色放在一起,进行适当的空间安排,既古老,又当代,还最东方,这是范扬的色彩学创意。还有,范扬的写意水墨,加大了画中墨色的比重,这使得范扬的画又不同于中国的工笔画,也不同于寺观壁画,也不同于与其有渊源关系的波斯与印度细密画。民间画诀云:“墨压五色”。多么跳的色彩关系,如果黑墨用得够,就能压住。范扬的画,墨是用得够的,他画中的黑就像一个司令,统一支配调节其他五色。观众看范扬的画,都有一个感觉,觉得他的画特别亮,甚至认为他用的纸比别人的白。其实这是一个视觉错觉,范扬用他的范氏色谱精心营造了这个视觉效果。前面说了,范扬基本上是用平涂法把五个基本色敷到画面上,努力控制它们不洇出用墨画出的轮廓线,使得他的画面中,有色有形的部分,同无色无形的部分截然分开,好像是电脑抠出的画,剪贴到了一张雪白的纸上。白的留空的地方,除了题几个字,没有任何渲染的痕迹,虚到极致,而有色有形的部分,基本上用色与墨填满,不留虚白,实到极致,这样强烈的虚实对应,空与色的对比,反而使得白在范扬画中成为最抢眼的“色”。他在人物衣饰上,也常常精心留白,既是色彩之间的间隔,也是服色之写实,还是视觉上的一个“高光”区。
除了这一路高古的山水罗汉外,范扬这些年还画了大量的写生,直接用毛笔宣纸在现场完成。同其他山水画家的写生不同的是,范扬写生的景物好像没有特别的挑拣,他是见什么画什么,触目所及,无非画境。象由心生,涉笔成趣。当他把风格化极强的范氏笔墨措置于对象之中,对象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个范扬,山范扬,桥范扬,船范扬,塔范扬……,都像一个个范扬重新排列组合,登场亮相,长着他的形,说着他的话,扮着他的怪相,伸胳膊拽腿,活脱脱一幅范扬模样。这有点像梵高。无论他画什么,都会变成神经质的、燃烧的、激情的、孤独的梵高,而范扬无论他画什么都会变成谐谑的、散漫的、潇洒的、通达的范扬。当然,他会把对象画得很像,他受过很好的造型训练,有这种能力,但他高明的地方,是他有本事通过笔墨把自己化身到画面的形象中,让我们在他画的中外风景里,处处看到一个扮鬼脸的范扬冲我们坏笑。所以,看他这些貌似写实的写生风景,不管他画的是繁华的都市,还是穷困的山村,是海港,还是集市,我们都感到有一种轻松的力量让我们随意安置在世俗社会中有些紧张疲惫的心灵。
最近他画了许多“世事绘”,都是世界各地发生的新闻,他根据报纸杂志的图片,又用他的范氏笔墨重叙一遍。亦庄亦谐,有大事,也有小事。自从照相术面世,美术的记录功能就式微了。我认为范扬用意或不在记录,可以看作他的日课,每天早晨,一张报纸,一杯清茶,画案之上,随意翻阅,随意涂抹。重要的不是范扬画了什么,而是范扬每天这么在画,它们记录的不只是每天发生的“世事”,它们记录了中国画家范扬在21世纪的当下状态,一个可以无忧无虑隔岸观火看世界的悠闲的中国画家,用一支闲适的毛笔,轻松地品味这个纷纭万象的世界,“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王鲁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