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03-27 03:03:19
七月,西湖的夏荷正浓,一个艳阳初歇雷雨骤起的午后,为了拜访中国美院何士扬老师,我爬了8层楼梯,来到了何先生的画室“雍言馆”。主人出来,略带愧意地说:“楼上装修,占着电梯,我也是走上来的。”
“无妨,现代工具用多了,反倒无助于营造我采访的氛围。”我回答的同时,不禁想起余秋雨有关中国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一席谈:现代人虽然家中挂着《蜀山行旅图》,千岩万壑,但到四川去还是希望能乘飞机,坐火车,快速到达。
或许正是这种快捷,使我们失去了学习古代精髓、对话自然文脉的时机。我内心悄悄感谢起占着电梯的装修工人,8层短短的楼道非蜀山栈道,但可以稍许“消化”我的浮躁,拂落世俗的尘土,借着雷雨的“滞留”,了解何士扬。
二
“我刚从西湖边回来!” 何先生边沏茶边说道。
久处杭州,这么大热天的跑到西湖边去,为了什么,我有点纳闷。但他的问话回答了我的不解。
“千年的西湖,你喜欢这里哪位高士?”何先生问我。我一楞,一时答不上来,他自答道:“我喜欢林逋林和靖先生”。
以梅妻鹤子闻世的林和靖,那是真隐士。林和靖四十余岁到杭州后,一直在此隐居直到终老。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西湖的山水,面面都有灵性,因为有了林和靖,而高古不少。他成了西湖文化生命中“阳春白雪”的象征。
翻阅何士扬的履历,惊奇地发现,他也是40岁后来到杭州定居的。与林和靖年龄的巧合使我忍不住发问:“你不是因为林和靖先生来杭州的吧?”
“那倒不是,但我对这片湖山孕育出来的文化气息,念念不忘。”何先生笑着回答我。
“这里能养人!”何先生突然又补充一句话。
“养人?”我理解习惯意义上“杭州能养人”的概念,那并不是一个褒义词,从何先生口中说出,多少有点意外。
“中国画的笔墨境界,是由一脉相承的传统文化涵养出来、蒸熏出来的。你看王羲之书法的内秀,顾恺之线描的神韵,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还有林和靖的高洁,那绝非是一朝一夕能培育得出来的,而是一代又一代文化精髓叠加演化的结果。。。。。。”
“王羲之的雅正、顾恺之的简淡、陶渊明的脱俗,是后世文人画的精神源头。尤其是陶渊明‘乐琴书以消忧'、‘临清流而赋诗'的超脱境界,更是文人画家寄情山水、追求意境的祖师”
何士扬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在他的叙述中,我渐渐明白,与其说是来“养人”,还不如说何士扬是来寻找心中的“精神家园”更为贴切。你想,一位画家,年轻时就求学中国美院,中年已在故土福建获得了建树,后又重返西湖,如果没有对这片湖山有足够的“依恋”,人生何必如此周折呢?何况,那已经是不惑之年了。
对何士扬来说,他更相信是来杭州“养人”的,养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深入,养他对传统绘画的研究与继承。最终,养而有所得,学而有所悟,并勃发于他的人物画创作上。
三
何士扬的故乡泉州,是一座色感强烈、底蕴丰厚的南国古城;何先生生活和工作多年的厦门,又是一座拥有阳光、沙滩、和“万国建筑博览馆”的传奇城市,泉州文化的根植,加之厦门风物的感化,十余年前他笔下的彩墨人物画作品曾引起了画坛的关注和认可,频频获奖。
2002年,何士扬从厦门大学调回母校中国美术学院任教。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他去孤山,去访龙井,爬玉皇峰,上南高蜂,他醉心于西湖这片山水,以阔达胸襟,亲近自然,将这片山水作为他生活中洗沐灵魂、滋润笔墨的教堂。很自然地,何士扬作品的题材随之变化:“他写探梅、访友、隐居、诵读的高士散人,更多地将视线投注于天真无邪的孩童。”毛建波教授这样写道:“代表着已经逝去或正在逝去的闲适生活……有的是充满梦幻的希望,有的是无关名利的呓语。”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自责以往“以心为形役”,在他对自己后半生的设计中,“乐琴书以消忧”和“临清流而赋诗”,成了他追求的生活状态。在与何先生的交谈中,我听到和感受到了同样的追求。从何先生作品清雅、淡远的气息中,我们赏读和品味到了这样的意境。
交谈中,何士扬一直在感恩。感恩美院前辈创立的国画环境;感恩现代印刷、出版技术的发达;感恩现代博物馆事业的进步。使得他这一代画家在成长过程中获得了比长辈更好的条件,看到了更多当年难以看到的古代绘画的精华。
“也正因为陆续看多了,才发现我们在人物画方面丢失了太多的东西。”何士扬不敢妄加评论百年中国人物画借助西方素描、解剖的得与失,他只是在不断汲取古人的精华,试图走进古人的精神家园,用他的笔墨与线描舒写心中的“中国人物画”。
“中国的传统人物画要的是什么?要的是神韵。”“要画的比你还像你!要画出一天中你最出彩的那一面。。。。”“中国画历来是讲雅正的!” 。。。。
听何先生阐述着对人物画的理解与认识,交谈越深,反而更印证了我最初赏读何士扬画作时的那份感觉,原本那只是个人体悟,不足与外人道。就好比秉烛夜读,困乏时提神的那杯红酒,往往独享,越品越醇。然而,若是酒已醇厚,三五好友来访,那就注定了与人分享。
以《阳春布德泽》一画为例,确切地说,它使我们的心灵在不经意间突然激越起来。先是,我们看到了一位老者手执书卷在诵吟,三五小孩或执如意,或捧经典书籍,惬意随行,春光明媚,云蒸霞蔚,“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忽然面对这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画作,仿佛重又回到我们亲爱的家园,近水潺潺,远山含黛,那不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山坡与沟壑吗?画中人物举止之间透露出的那些优雅气息、中和之美,正是我们缺少而苦苦寻找的精神支柱。画面透露出的那些温柔而明净的美,传递着我们先辈们渐行远去的足音。
秉烛夜坐,抬头观画,不仅黯然:那分明是我们曾经拥有的生活状态,那不正是我们渐行远去的精神家园吗?
所以,看何士扬的画,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读画经验,如对高士,如临大夫,又如邂逅逝去几代的自己的“真身”。他的画,点中了我们这一代人寻梦而不可得的苦楚。
四
我相信何士扬的画能触动很多现代人的内心。只是,观他的画,需要静气。我们这一代人观看人物画,习惯了明、暗的手法,惊叹于意笔的高超,突然来了一位跟你讲十八描,说雅正,主张阴阳、以神写形的画家,觉得惊讶。惊讶之后,冥思暗想:似曾相识!
我相信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对的。业内已有人说,何士扬人物画的精神气韵能与明、清人物画接轨起来。再品读他的《春静晓风微》、《劝君惜取少年时》等画,这时,时光就像鲜花一样开放了,某种东西就在心灵深处展开,你突然发现那东西原来就在,只是现代社会节奏变快,平庸琐碎,佯睡而已。画面所传递的信息,使得这种东西被唤醒,活跃起来。
活跃的结果往往能产生很强的“气场”、很大的“共鸣”,因而观画的结果常常有一种身心喜悦,内心温厚的大欢喜。这一份欢喜,原是属于同一文化共同体的,也就是说画家所要传达的心灵体验,其实与我们所得到的美感经验,还是来自同一根源性的生命灵魂。我们领略了天地之清气、神明之庄严、圣贤之高洁;我们也领略了淡淡的温情,清清的优雅,还有无邪的童真。
我们的日常生活,忙乱浮躁,快节奏的信息量使我们患上了“审美疲劳”综合症,缺少一位仁人,来带我们暂时离开一会儿,去那古色古香的世界,与那些高人韵士,交流对话;与那些幼童小孩,嬉笑玩耍。何士扬的作品不仅有“乐琴书以消忧”、“临清流而赋诗”的清雅,也有“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平凡,一切乐在其中,自然和谐。我以为,他的作品不是当今奢侈消费的艺术化提炼,而是摆脱了物欲控制的生活感悟。我们在何士扬画中所看到的,所体悟到的,正是重新唤起我们的“真身”,回到那个正渐行远去的文化母体之中,领略传统文化之大美。
我们陆续拜读了何士扬的许多作品,不经意间又一次感悟了重回精神家园的欢欣;又一次邂逅了那久违的千年梦想。正如芬芳的西湖的夏荷一般,何士扬的作品对现代人求取片刻的宁静与恬适、求取心灵的净化与洗礼,无疑是一剂难得的良方。采访即将结束时,何先生用他画室的音响系统为我们播放了三盘CD,分别是:南音古曲、古琴独奏曲和用世界上最昂贵的七把小提琴分别演奏的名曲,优雅高古的音乐和着书香墨韵在“雍言馆”里回荡,使我们的思绪又一次被激发,又一次随曲韵墨香飘向远方……。
何士扬是有梦的人,他在自己的精神园地里,“乐琴书以消忧,临清流而赋彩”;在他的“雍言馆”里播种着一种乐生的要素、书写着人间的欢悦、散发着不随流于时俗的清雅与芬芳。
鲍洪权